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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明日报记者 韩寒
迟子建 1964年生于漠河。1983年开始写作,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,出版有九十余部单行本。主要作品有:长篇小说《伪满洲国》《越过云层的晴朗》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《白雪乌鸦》《群山之巅》,小说集《北极村童话》《白雪的墓园》《向着白夜旅行》《逝川》《清水洗尘》《雾月牛栏》《踏着月光的行板》《世界上所有的夜晚》,散文随笔集《伤怀之美》《我的世界下雪了》等。曾获得第一、第二、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澳大利亚“悬念句子文学奖”等文学奖。作品有英、法、日、意、韩、荷兰、瑞典、阿拉伯、泰、波兰等海外译本。
《烟火漫卷》新书发布会现场,从左至右依次是许戈辉、潘凯雄、迟子建、李敬泽、格非、阿来。张瑶摄/光明图片
作家迟子建最新长篇小说《烟火漫卷》日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小说聚焦当下都市百姓生活,描写了哈尔滨独特的城市景观与小说人物复杂的命运,捕捉到哈尔滨这座城市的独特气息。
近日,在北京的一家酒店里,记者对迟子建进行了专访。在一个小时的交流中,她谈了新作《烟火漫卷》,谈了她一贯珍视的天上生灵与人间烟火,谈了她笔下的女性形象,谈了旅途中所见的浑然一体的风与云,谈了文学对“美”的永恒追求。
1.“作家需要穿一双舒服的鞋,用脚去丈量能够企及的大地”
迟子建近照 张瑶摄/光明图片
问:为何在《烟火漫卷》中,会将“寻子”作为主题?
答:“寻子”作为主题,这一表述不太正确。“寻子”不是主题,而是长篇小说的线索,是作家的有意为之。它将发生在主角身上的上山下乡、恢复高考、知青返城、改革开放等历史事件与当下现实联结起来,将哈尔滨百年间发生过的日俄战争、抗日战争、犹太人迁居等历史事件与今天的城市发展联结起来,将山川自然、大地生灵与城市风貌、人间烟火等联结起来,是一个贯穿全文的结构。与我过去诸多作品一样,《烟火漫卷》其实写的还是北方各类人物的命运交响,写大历史环境下城里的人、小镇上的人,中国人、犹太人、俄罗斯人后裔和日本战争遗孤等种种人。
问:主角刘建国,弄丢的不是自己的孩子,而是好朋友于大卫的孩子;行文至结束时,刘建国发现自己也是一个被领养的孩子,为何会做这样的安排?它对人物的命运与性格会产生怎样的影响?
答:我们在寻找别人的时候,其实往往不知道自己也可能是被寻找的对象。你能确切知道自己的来历吗?从生命的自然属性上,我们来自父母;从精神层面来讲,我们有另外的来处。文中的“寻找”既指血缘关系上的寻找,也指精神上的寻找。
在写刘建国寻找孩子前,我在开篇埋下了一条线,将他的身份设定为被中国夫妇收养的日本战争遗孤,在最后揭晓这个谜底,让大家知道这是一个身世也很凄惨的人。他的一生已如交响乐里悲怆的一章,因为丢了朋友的孩子黯淡无光,而他的命运则更为悲怆。这种悲怆是历史造成的,是战争造成的。我其实对他是满怀同情的,正如文里所写,生命本身是无罪的。
问:写寻亲的同时,您也写到城市改造与发展、下岗职工生活、出狱人员再就业、传统文化在城市面临的困境等,也自然而然地从犹太裔、日本战争遗孤当下的处境探寻哈尔滨曾经的历史。您认为,作为一名作家,该如何描写现实,观照现实?
答:我的确写到了这些。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,在写黄娥这个女性时,交代她为什么来城市,是因为陆路交通替代了水路交通,影响了她的命运。这是现代化进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,代表着工业文明对自然的侵蚀,代表着一种诗意生活的终结。在写作时,我力求做到每一处笔墨都是有用意的。你读出的这些方面,对我而言,最大的挑战就是将它们进行融合。每一个人物必须要承载于他/她而言适当的内容,符合角色身份和年代特征,这是有难度的。长篇小说需要细节支撑。这样的作品,才会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作品。
描写现实的前提是熟悉现实、掌握现实。作家需要穿一双舒服的鞋,用脚去丈量能够企及的大地。我特别喜欢看雨后的云,那种绚烂、热烈,那种融合碰撞、千姿百态,简直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命世界在眼前铺展开来。看过之后,下笔的时候,心里会有无限风云。
在这个基础之上,还要有心灵世界的深度,要有洞察力。否则再五光十色的生活,也不可能展现出来。这种深度,是需要通过读书、通过审美的提升、通过对艺术优雅诗意的表达,甚至通过悲悯情怀来造就的,以此实现对现实生活美好的照映和升华,使世界变得有情有色。
2.“人生复杂、人性复杂,善恶交织,我笔下的人物,没有绝对的善,也没有绝对的恶”
问:在文学作品中对“善”有所向往,对“恶”有所挞伐,对不公有所矫正,似乎是您表达自身义理观念的一种方式。您认为,文学于现实而言有何用?
答:“救赎”是我的作品一贯关注的主题。与大自然雨雪交加一样,人生复杂,人性复杂,善恶交织。我笔下的人物,没有绝对的善,也没有绝对的恶。人需要有赎罪感,或对历史,或对人生,或对自然,我们总会在不经意间犯下这样那样的错误。我希望笔下的人物,在他们的晚年能够实现灵魂的救赎。比如,《烟火漫卷》中偷婴孩的煤老板希望以物质补偿刘建国,把自己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给刘建国,而刘建国想要补偿的却是武磊,实现精神的救赎,用自己的余生去陪伴武磊。在结尾处,我没有写武磊接受不接受、原谅不原谅刘建国,只是写月夜之下两个男人的哭声,写更加热烈的劈柴燃烧的声音,写出命运的苍凉感,人生的孤寂与隐隐的暖意,我觉得这是对这个长篇而言最好的结局。
问:女主角黄娥看似不忠,丈夫亡故后,却发现自己对丈夫怀有愧意,发现往日平淡的日子埋藏有温情,甚至愿意为他赴死。您如何看待黄娥?她与您往日故事里的女主角,有哪些相似,有哪些不同?您笔下的女性,都有哪些共同的特征?
答:黄娥是一个“自然性”的人物。我在中篇《逆行精灵》里写过类似的一个人物。这种人只有在远离城市、贴近大自然的地方才会出现,她是精灵的一种。只有在船上,在雾蒙蒙的时刻,在单独送人的时候,她的情欲才会被唤醒,会渴望别的男人的怀抱。她会向丈夫坦承自己的越矩,在他死后又有为他赴死的决心;她想给杂拌儿寻觅一个负责任的养父,一条一条列出她身后杂拌儿需要注意的事项,这是身为母亲的天性;在来到哈尔滨,遇见翁子安之后,她又没有了赴死的勇气,她是一个很复杂的人。本质上,她是一个自然纯朴、更接近人的本能和本性的人。这种自然性的人是怎么终结的?高速路兴起后,水路不通航了,被陆路交通取代了,她人生的航船也就停泊了。
我写过很多女人,每个女人都不一样。若说从整体上来看有什么共同特征,大概她们都是有尊严的人。
3.“希望我的《烟火漫卷》,能够给读者在人生的旅途中,送去微光”
问:书名《烟火漫卷》里的“烟火”,是否就是人间烟火的意味?
答:这个解读是对的。除了人间的烟火,还有天上的烟火和地下的烟火。天上的烟火是“小鹞子的烟火”,比如晚霞。地下的烟火是“卢木头的烟火”,是另一世界的烟火。卢木头虽然葬身鹰谷,但他的帽子被鹰衔着,悄无声息地来到哈尔滨,在妻子眼前重现,一个死去的人以这样的方式“重回人间”。关于人间烟火,这部小说写了哈尔滨的夜市、早晚高峰的车流人流、炖锅里热气腾腾的炖菜、护送车上垂危的病人……这些都从不同侧面告诉我们生命浩瀚,万物有灵。
问:作家苏童曾评价:“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,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,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,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,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。”这一次,《烟火漫卷》如何达成它对美的追求?
答:如何实现对美的追求?在《烟火漫卷》里,我没有把死去的人仅仅装进骨灰盒,而是“葬”在了另外的天地。如卢木头葬在了鹰谷,刘光复骨灰的一部分被撒进了松花江。这都是他们灵魂该去的地方。
一个好的作家,从文学层面来说,不能贸然把死去的人仅仅装进骨灰盒,而要让骨灰有所归属。我们可以把骨灰写得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,同样我们也可以将生灵写得像尘埃一样在人间飞卷,变成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能看得见、感受得到的事物,这便实现了文学对美的追求。除此之外,在犯了罪的人身上,能看见一刹那的美好,哪怕如烟火般短暂,这也能够实现对美的追求。
在后记里,我写下这样的文字:列车经过小城时,不知什么人在放烟火,冲天而起的斑斓光束,把一个萧瑟的小城点亮了。我觉得,这是穿行在人间所遇见的一个特别美好的瞬间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,仿佛看到了从地壳深处喷涌而出的绚丽花朵。这种从绽放就宣告结束的美好,摄人心魄。
因此,回到哈尔滨后,我给小说中的刘建国,放了一场烟火,结束了他在小说中的旅程。旅途中所见的烟火之美,虽然短暂,但有的时候,却是永恒的。希望我的《烟火漫卷》,能够给读者在人生的旅途中,送去微光。
《光明日报》( 2020年09月23日 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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